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    谈话终究进展到无法挽回的地步,电话被双方挂断。明明是彼此心平气和的话语,却让顾成殊呆坐了片刻,脸上也露出无法抑制的伤感与微惧。

    从手臂,到肩膀,胸口透出的凉意让他无法控制自己,连一个字母也拼不出来。

    粗略打印出来的照片已经送了过来,沈暨也很快出来了,第一件事情就是先把自己的外套脱掉,衬衫的扣子扯掉两个,恨不得把长裤都脱了掼到莫滕森面前:“太不公平了!这么热的天气,这么热的灯照着,里面温度四十多度,结果别人都可以光着,就我一个人穿三件套!莫滕森,你是不是伺机报复?”

    “唔……辛苦你了。”他接过来看了看,就挂在自己包上了,也不嫌色彩斑斓的独眼怪物挂在自己包上是不是太少女,兴奋地端详了许久,他才看着她笑嘻嘻地说,“对了,还没有恭喜你呢,青年设计师大赛有史以来第一个夺得冠军的女设计师,也是第一个亚洲人。”

    然而,他的手指忽然不听使唤地微微颤抖起来。

    叶深深,只是母亲欣赏的一个设计师,并不是她托付给自己的女孩子。

    沈暨一见叶深深在,摆出更加委屈的神情,直接趴在桌上望着她:“深深,我这么可怜,摆个同情的面容给我看看?”

    叶深深忐忑地坐下,抬头看他。

    她避而不答,只问:“是吗?”

    “反正事到如今,我已经快要结婚了,也不在乎被你知道了。”路微抬起下巴,向叶深深示意,“你以为,你妈妈真的会留下遗言,让你娶一个自己只见过一面的女生吗?”

    她蹲下来,将百合花放在墓碑前,抬头看见墓碑上的照片。他的母亲在照片上年轻漂亮,看起来不过四十出头的模样,有一种沉静幽远的美。她是自杀的,照片上也反映出,她长久抑郁,精神一直不太好,唇角虽然在对着镜头时微微上扬,但眉目间却始终含着忧郁。

    叶深深诧异地问:“她要结婚了?”

    “喔。”他不以为意地换了话题,“我看了一些你找到的那个设计师的资料。一个二十出头的女孩子能获得国际设计大赛冠军,又能在巴斯蒂安工作室任职,被巴斯蒂安先生承认为弟子,看来确实是个人才,你眼光很不错。”

    顾成殊点了一下头,说:“你认识她的。”

    顾成殊执起她的手,低头轻吻她的手背,说:“所以在发现你才是我妈妈遗言中真正的人时,路微曾经质问我,是否要和你结婚。那时候你就在她家屋外,不知道有没有听到。”

    叶深深心中的怜惜还未退去,在看清她面容时脑海中久远的一点火花迸射出来。她愕然睁大眼睛,转头看顾成殊:“她……她是你的母亲?”

    叶深深同情地望着面前的沈暨,心想,你这样温柔纯良的人,拿什么跟他斗啊,简直是太高估自己了。

    沈暨当时手中的杯子都落地了,这是她第一次看见沈暨这么错愕的表情。

    “可是不用的话,整件衣服会显得缺乏亮点。”她微微笑道。

    “如果是你,你会怎么设计呢?”她问。

    山坡之上,绿树之间的平坦空地上,竖立着容虞的墓碑。墓旁栽种着石竹花,打理得非常茂盛,在这样的初夏季节之中,盛开得密密匝匝,几乎看不见底下的绿叶。

    “谁知道呢?我只知道之前成殊在弄青鸟上市的事情,和婚礼一起中断之后,他好像就没再管了。但联想到当初郁霏和他分手后也很惨的样子,又让人觉得怕怕的。”他朝她笑一笑,眨眨眼,“后悔了吧?不知道顾先生是怎么可怕的人吧?”

    叶深深的目光落在路微那张春风得意的证件照上,想到进入莫滕森的郁霏,慢慢将资料袋又重新封好:“哦,恭喜她。”

    叶深深郑重点头,去买了大捧的百合花,跟着他前往。

    由临终护士传过来的遗言。

    叶深深不想再听下去了,她捂住自己的额头,狼狈不堪地说:“我……我先走了。”

    在石竹花前,远处的风温柔地舔舐着云朵,天地之间颜色明亮,暮春初夏的完美天气。

    如果艾戈受不了他的折腾,会绝望地解雇他的。

    “你在感情方面,一直跌跌撞撞,令人担忧。看看你之前的两个女友就知道。所以这一次你得慎重,至少,我不想再看到间接害死了你母亲的人,出现在你的身边。”发觉他的沉默,父亲也放软了口气,说,“我的建议,你可以给她钱,帮助她事业,甚至扶持她获得成功,这些都没有问题。但最终,她是无法陪伴你到最后的,她缺乏这个可能性。”

    “没时间跟你们出去玩啦,我现在不是当初那个闲人了。”沈暨表情真挚字字血泪,但叶深深与顾成殊却都知道他的用意。沈暨永远都是那个善解人意并且不愿给任何人带来麻烦难堪的沈暨。

    沈暨点头:“对,马上,越快越好,对方家里等着抱孙子呢。”

    “我打算背下来。”她平淡地说,“特别好,特别有用,而且努曼先生当年也是差不多背下来的。你知道我以前在学校里的基础不扎实,没汲取过这么专业的知识。”

    说着,他又开心地笑了笑,将画面转给叶深深看:“叶,难道你不喜欢这个创意吗?”

    “当然没你这么忙了,我真没见过像你这么疯狂的人,法语稍微熟练了一点,居然就开始看这么厚的专业书了!”沈暨的目光落在她手边那本《关于服装的一切》上,啧啧称奇,“你随身带着这么厚的书干吗?不会想看完吧?”

    顾成殊默然抬头,一言不发。

    顾成殊与她一起在石竹花丛边坐下,他们望着遥远的地平线相接处,沉默了许久。

    “所以……”叶深深只觉得大脑一片空白,整个人恍惚不已。

    “会很惨。”叶深深掰着手指给他数,“我现在才知道,在正式成为工作室员工之后,艾戈依旧有无数种办法可以打压我,从扣工资,到给我加工作量,我敢保证他有一万种我们不曾预料的‘惊喜’。”

    “嗤,鬼话,口不对心。”莫滕森说着,又抬起下巴示意里面,“要进去看吗?我终于把沈暨拖过来拍这季大片了,对付艾戈都费了好一番工夫。”

    这世间种种,偶然与巧合之中,仿佛有一只手在背后推动着。无论多少坎坷,无论多少差错,无论多少磕磕绊绊、阴差阳错、纷争分歧,最终,让他们走到这里,紧紧牵住对方的手。

    “和你一样来自中国,和你一样是漂亮的女设计师,甚至……曾经和你一样,男友是顾成殊。”莫滕森笑道,“虽然我与那个传说中的顾成殊不认识,但看过郁霏的资料之后,觉得他真的很有眼光——至少,在找女友上。”

    “别跟我提惊喜,我恨他。”沈暨咬牙切齿道。

    在母亲对好友说出希望自己的孩子不是他后,他曾经对母亲口中的女孩子,充满了妒恨的同时,也充满了期待。

    遗言是假的。

    “那还有一个求婚当天抛弃了他的郁霏呢。”叶深深咬咬牙说,“渣男。”

    这就是命运之手,无法抗拒,无可避免。

    他的母亲临终的时候,留下的只是两声仓促的“成殊”,再无其他。

    杂乱而令人迷醉的,斑斓而令人着迷的,属于叶深深的颜色。

    “多谢。”她抿嘴对他笑一笑,目光还是忍不住往里面看。

    她委婉地说:“有啊……但还是想先在努曼先生手下学习几年再说呢。”

    顾成殊冷冷看着她,懒得再驳斥她。

    “那个临终护士,名叫Elena,今年二十七岁,未婚。在你母亲去世后她发了一笔小财,买了一辆不错的车。”路微慢悠悠地转过身,向着他们挥了一下手,“为什么我会知道得这么清楚呢?因为买车那笔钱是我出的。”

    叶深深猛然听他提起这件事,顿时错愕不已,惶惑地抬头看他。

    “都很好呀,只是我觉得,有些地方还缺了些什么。”她指着女子对面的那幅设计图,说,“比如这件裙子,极简的剪裁走简洁风就很完美了,为什么腰间还要弄一个蝴蝶结呢?反倒显得累赘了。”

    这是他人生中最好的真相之一,但相应地,他也得接受另一件无法对抗的真相。

    “你是设计学院的学生吗?”她仔细把叶深深的设计图都挑出来看了一遍,抬头问她。

    叶深深眨眨眼,求解地看着他。

    “确实不一样,因为她还要对你母亲的死负责任。她的抑郁症本来在慢慢好转中,若不是看到叶深深的作品获奖而刺|激了她,她会吃下那两瓶安眠药?”

    叶深深无动于衷地将初稿交回莫滕森手中:“很好看,很有味道,很有感染力。”

    顾成殊只能给沈暨一个同情的目光,然后悄悄附耳对他说:“我敢保证,像艾戈这样的人绝对不可能以条款束缚自己,所以合同上只会有你的聘任年限,规定你不能提前离职,但是,绝不会有他不得做的事情,比如——解雇你的条款。”

    他帮母亲找到了将叶深深作品据为己有的路微,却发现她离自己的想象并不接近。但他赌气地想,就这样吧,反正我只是一粒微尘,就如你所愿好了。

    顾成殊向来神情淡漠,听到他这样的话,唇角反倒出现了一丝笑意。他含着笑冷淡地反问:“如果有这个可能性呢?”

    人生就是这么阴差阳错,擦肩而过。

    叶深深终究没有等到他的回应。

    沈暨眼睛顿时一亮,憋着胸中一口恶气,说:“好的,我会折腾死他。”

    “是的,知道我要来伦敦,努曼先生托我把新一季的挂件送一份给您,他说您喜欢收集这些。”叶深深将手中的挂件盒子递给他。

    叶深深简直无语了:“我对八卦没兴趣……”

    在他的凝望下,叶深深不由自主地抬手捂住了脸,羞愧地笑出来。

    然而,就在他的手指按在键盘上时,来电打断了他的动作。

    是很久未曾联系的,向来都能对局势掌控得无比精确的,他的父亲。

    她真没见过哪家的服装大片是找裸男坐在那里拍照的——而且不是一个两个,是一大堆。

    叶深深默然无语,许久,才迟疑地问:“路家签的那个对赌协议……跟顾先生有关系吗?”

    “不,非要跑来与我谈条件的人是你,我从未主动提起。只是既然你这么迫切,我就顺水推舟满足了你的愿望。”艾戈从旁边经过的侍者托盘中又取了一杯酒给沈暨,并泰然自若地举起手中香槟与他轻碰,口吻中还带着一丝遗憾,“对于你的误会我很遗憾,我从不知道自己在你心中是这样的形象。”

    “不,并不是,我只是一直坚持不懈地爱着这一行,爱了四十年。”她说着,含笑的唇角变得哀伤,“如今我已经知道,自己是痴心妄想。我四十年的追寻,也抵不过你一瞬间的灵感。”

    沈暨失控地吼了出来:“那你还骗我约定交换条件?!”

    那一笔画的叶子,从此出现在她所有的作品之上,与她所有的设计融为一体,难以察觉却永远都在。

    而她回头朝叶深深微微一笑,问:“为什么要皱眉呢?你觉得这些设计不好吗?”

    顾成殊将报告丢在桌上,那一刻忽然觉得疲惫至极。

    “是呀,我原来的创意,是拍一组虚化重要部位的集体硬照,宣传语是‘比不|穿更性感’。”莫滕森心有不甘地说,“但是艾戈不允许自己有一个裸体出镜的助理,我又舍不得放弃沈暨,所以只好修改了创意,违背初衷给他穿了件衣服,好痛苦。”

    “是……我签名的那片叶子,是她为我设计的。”叶深深茫然地望着他,“她对我说,我能成为一个很好的设计师,所以我后来一直在努力,也一直想要再见到她,虽然我连她的名字都不知道……”

    她从小就在母亲身边,陪伴着缝纫机长大,所以,熟知服装工艺,也喜欢画一些服装设计图。有一次暑假去美术馆看展览时,正赶上一个服装设计师的特展。喜欢这个的人并不多,偌大的场馆内冷气森森,只有她和另一个女子隔了不远不近的距离在看着。

    Mortensen最新季男装的拍摄现场,摄影棚内被上百盏炽热的灯照耀着,亮得简直刺目。

    而顾成殊叹了一口气,轻轻拉住她的手,柔声说:“深深,若我母亲的死需要你承担责任的话,她又怎么会在临去之时留下遗言,希望我能与你结婚呢?”

    父亲的声音从那边传来,加勒比海艳阳下,带着一种轻微上扬的语调,显然心情非常好。

    “不,这个八卦你绝对有兴趣!”沈暨带着她上车,然后将手边一个档案袋丢给她,得意地说,“我一看就觉得,你绝对不可错过这个消息。”

    顾成殊的脸色,顿时苍白。

    他的话几乎已经等于拒绝,但顾成殊还是试探着低声发问:“或许,可以不只是我们找的设计师?”

    顾成殊脸色略变,目光转向叶深深。

    沈暨托着下巴,可怜兮兮地说:“我都这么可怜了,你和我同仇敌忾骂几句boss会怎么样?”

    叶深深想了想,说:“我准备签一片叶子,在我所有的作品上面。”

    莫滕森笑嘻嘻地看着她,喝着咖啡若有所思。里面传来喧哗声,他便站起身,说:“看来已经完成了,我们看看初稿吧。”

    “是啊,希望她能与你一样,令我满意。”

    “没想到我儿子也有折在女人手中的一天,而且还是这么随随便便臆造的一个谎言。”他笑着,随口问,“准备如何处置?”

    顾成殊愉快地说:“放心吧,把你签的入职合同给我看看,我保证能帮你早日脱离苦海。”

    她的资料清楚明白地出现在Element.C的新任设计师名单上。

    他们之间的牵绊,全都是虚假的。

    沈暨简直被她吓傻了,目光在这厚厚的一大本法文原版典籍上盯了足有五秒钟才回过神:“深深,你太可怕了,难怪十几年不收弟子的努曼先生肯收你。”

    “我要走了哦,顾先生在等我。”她抱起自己的书站起身,“助理先生今天要回巴黎吗?”

    顾成殊微微皱眉:“你来干什么?”

    叶深深觉得有点不好意思,因为那上面有她随手画的宋宋、孔雀,也有她臆想的童话,更多的当然是她不成熟的服装设计图。

    “就是啊,这么渣。”沈暨端详着她的神情,用尽量轻快的口吻说,“不过还有一个让你安心的消息,你知道路微在闹了那么大的一桩丑闻之后,为什么还能东山再起,成为Element.C的设计师——虽然是编外的吗?”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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